
愛麗絲在五四
2023.02.21適逢兔年,想起西方有部經典奇書,一隻紳士模樣的兔子,把小女孩拐進充滿奇思妙想的世界。同學或者已經知道那便是英國童話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inwonderland),原來它除了是童話故事之外,更與我們今天日常使用的語言息息相關。書中很多對白都違反了我們日常使用語言的慣例,給人一種愈讀愈不懂的奇怪體驗,當中玩弄語言的技藝,令很多學者都不約而同地鑽入這個「無厘頭」的兔子洞,使這故事成為中國新文學運動的實驗品,今期《S-File》就和大家講講這篇童話和我們現在寫的白話文有甚麼關係。
胡言亂語的奇思妙想
大家可能都聽過《愛麗絲夢遊仙境》這本書,但對裏面的情節又有多少印象呢?
作為童書,整段故事與書名說的「仙境」沒半點關係,倒是亂七八糟的情節和脾氣古怪的角色令人有發惡夢的感覺。不過,這並不是說這本書不值一看,反而作者以豐富的想像力和精湛的語言技巧,大玩雙關語、諧音等文字遊戲。正因為角色對話脫離我們日常使用語言的規範,讓讀者不能自拔地沉醉在一段「毫無意義」的故事當中:
主角愛麗絲本來在河邊看書,突然見到一隻懷着陀表的怪兔,便跟着牠鑽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兔子洞,掉進了一個充滿門的大廳,其中只有一對迷你小門打開了,人根本進不去,於是她胡亂吃了點怪食物,身體莫名奇妙地變小才進得去。愛麗絲在裏面遇上各種既傲慢又奇怪的小東西,裏面的撲克牌會說話、毛蟲會抽煙、綿羊會織毛衣,且常常出現一些荒誕無稽的玩笑話。最終,愛麗絲差點被撲克牌殺掉,才終於醒來,發現一切幻境只是場夢。
比起故事情節,裏面的對話更加引人入勝,而且當中很多例子亦是西方語言哲學——研究語言的實際用法——的重要材料,例如奧地利著名語言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就是一位「愛麗絲迷」。
語言跑去放假了
《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文字遊戲,很多都是違反日常語言慣例,製造歧義,可以算是一種「語言偽術」。
例如故事中紅心女王本來承諾愛麗絲「隔日一瓶果醬(jameveryotherday)」作為報酬,但後來卻拒絕給她果醬,原因是「每天都是今天,永遠沒有隔天。(It'sjameveryotherday:to-dayisn'tanyotherday,youknow.)」日常我們理解的「隔日」當然是以當刻開始計算,但故事中女王的「隔日」卻是永遠不會到的未來。聽起來沒有甚麼毛病,但這裏作為工具的「語言」失去了正常的功用,如維根斯坦所說「語言跑去放假了」。
白話文運動的試驗品
要寫這本書的故事簡介是十分困難的,因為故事邏輯錯亂,毫無道理可言,甚至有評論家說它只是「毫無條理的一群怪人的瘋言瘋語」,但偏偏寫出這些「瘋言瘋語」的作者路易斯.卡羅(LewisCarroll)竟然是英國牛津大學的數學教授。更有趣的是,後來很多學者醉心此書的原因正在於路易斯屢屢違反日常語言邏輯,創作出令人摸不着頭腦的對話。現代中國語言學大師趙元任是第一位把這本奇書譯成中文的學者,他在譯作序言說《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趙元任譯)是一本「沒有意思的笑話書」,認為此書最大的特點正正在於「不通」(nonsense)。
既然「不通」,趙元任為何還要虛耗心力,把書譯成中文呢?
要說明白這回事,就得談談上世紀初的「五四白話文運動」。中國自古的文人士子都以文言文做文章,從先秦發展至上世紀初,有一班青年學者認為文言文連帶的一套舊文化已經過時,變得陳舊迂腐,有礙國家發展。其中又因文言文的學習難度較高,一般人不易讀懂,令知識難以傳播,出現了「白話文運動」,支持者主張「言文一體」,要求將書寫語言從文言文改用白話文。
1917年,當時尚在美國讀研究生的胡適在《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裏面提及的八項主張,包括「須言之有物」、「不摹倣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就是從文言改用白話的具體主張。
然而,雖然有具體主張,卻還需要大量實踐和實驗,寫出真正的作品,讓人明白「白話文」的好處,才能說服別人。而今日大家所讀的經典,如魯迅《狂人日記》、《吶喊》、徐自摩〈再別康橋〉、胡適〈差不多先生〉等等,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試驗品」。
評判語體文成敗之作
被稱為「漢語言學」之父的趙元任是「白話文運動」的主要倡議者之一,而且他和胡適的私交甚深,甚至有人認為《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書名就是胡適的手筆。1921年,正值這場文學改革運動蓬勃之時,趙元任在胡適的鼓勵下,着手翻譯《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譯作序中的一段話十分清楚地說明了這項文字工程的目的,正正就是為白話文運動進行一次試驗:
「這本書其實並不新出來,已經五十多年,亦並不是一本無名的僻書;大概是因為裏頭頑字的笑話太多,本來已經是似通的不通,再翻譯了變成不通的不通了,所以沒有人敢動牠。我這回冒這個不通的臉,不過是一種試驗,我相信這書的文學的價值,比起莎士比亞最正經的書亦比得上,不過又是一派罷了。現在中國的言語這樣經過試驗的時代不妨乘這個機會來做一個幾方面的試驗:一,這本書要是不用語體文,很難翻譯到『得神』,所以這譯本亦可以做一個評判語體文成敗的材料。」
——《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譯者序》
趙元任把此書比肩莎士比亞的作品,可見他對這本「不通」的「笑話書」評價極高。而這本書的可貴,正在於語言,大量的文字遊戲令翻譯者望之卻步,五十多年來「沒有人敢動它」,翻譯的難度不言自明,趙元任亦因此視這次試驗為「評判語體文成敗的材料」。
書籍出版後獲得空前成功,在當時的北京和上海掀起「阿麗思熱潮」,有些女孩甚至改名為「阿麗思」。美國漢學家羅斯.列文森在《趙元任傳》中說:「《阿麗思》在中國口語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因為這是最早的用白語文寫成的著作之一,在20世紀20年代的文學革命中頗有影響。」
說起來,害怕讀文言文的同學或者得先感謝一下愛麗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