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析文人雪之感悟
2023.01.10香港位處南方,冬天無雪,頂多只是大帽山結霜;要看雪,除了去主題公園的冬日人造雪嘉年華外,就只能在中國文學作品裏細味了。古今中外,皚皚白雪,漫天飛舞,總予人無限遐思。雪之意象,有寒梅傲雪的堅毅不拔,有夜雪共飲的鄰里溫情,又有千山飛絕的孤單寂寞。今期《S-file》和大家且看以下幾則中華文學軼事,文人雅士如何看雪、寫雪、賞雪,寫出獨一無二的雪中情。
從小學到中學,中文老師都教我們用比喻。然則,怎樣才是好的比喻呢?
東晉時代,王氏、謝氏都是高門大族,才女謝道韞,知書達禮,少有美名,是丞相謝安的侄女、王羲之的兒媳。某日寒冬,謝安與侄兒謝朗、侄女道韞賞雪,一時興起,又想考考二人才思,便道:「白雪紛紛何所似?」
侄兒謝朗向來才思敏捷,隨即唱和:「撒鹽空中差可擬。」以白鹽比喻白雪,貼切是貼切了,但算不算得上「好」呢?
哥哥「作答」完了,妹妹則吟道:「未若柳絮因風起。」柳絮,是春天景物,如棉花般的模樣。與哥哥想出的「鹽」相比,是否更佳?
當時,謝安的確大大稱賞道韞的比喻。鹽固然晶瑩而常見,但也太過平凡,失卻優美和想像空間。況且,鹽粒撒在空中,隨即掉落,也不能漫天紛飛罷?柳絮,隨風飄舞,滿天遍地,美曼非常,既得雪之形狀,又得雪之動感。好的比喻不只是「相似」就好,更要有格調品味、有視覺效果,更要有心思和創意。
謝道韞詠雪,雪與柳絮,異質而同趣,實是高明。後來到宋代,《三字經》亦有記載:「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可惜謝道韞流傳於世的作品極少,只有另一首〈詠松詩〉流傳後世。
雪、鹽、柳絮三種事物的「緣份」,竟延續至北宋,來到蘇軾手上,又再糅合成好詩。熙寧七年,蘇軾赴山東任密州知州,時值寒冬,大雪紛飛,便寫下〈雪後書北台壁二首〉(其一):
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勢轉嚴。
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
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檐。
試掃北台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
這首詩,創下了押韻的特例「尖叉體」——運用極難押韻的「窄韻」,又用了甚為尷尬、少有用於詩詞韻腳的「險字」,尤其是「鹽」和「尖」二字。蘇東坡藝高人膽大,故意向難度挑戰;上文談及的謝朗「撒鹽空中」之喻,好像有些粗疏,來到蘇軾手上,變成「庭院堆鹽」,巧妙地以此作喻和押韻。末二句的「北台」,是他寫〈超然台記〉的觀景台,「馬耳」是遠處一座山,還未被雪埋沒的,便是山峰的雙尖了。
高手就是不怕再創高峰,且看他「尖叉體」〈詠雪〉第二首:
梨花落柳柳纖纖,柏化雄獅待陣嚴。
窗外荷塘深五尺,一天一夜一池鹽。
遠山百鳥無踪影,柳絮殷勤築畫檐。
小子門前堆大馬,馬前馬後露頭尖。
看,謝道韞的「柳絮」化用於此,卻並非單純抄襲,而是創出了白雪「殷勤築畫檐」的擬人妙筆。「鹽」的比喻重現,這次是一夜變白,亟寫雪之驟來。末二句寫堆雪,充滿童趣;竟給蘇軾想出「雪馬」露出「頭」與「尖」,怎能不佩服東坡居士創意之層出不窮、翻空出奇?
至於唐詩,又有怎樣的一個「白色世界」呢?同樣的雪,落到不同詩人的手心,吟詠出不同的情感。最著名的,當屬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空闊的環境,強烈的對比,加上孤寂孤苦的意象,把冬雪的寒氣逼人,寫得撲面而來。
白居易則在雪夜,寫過一首〈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夜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尋常人家的冬夜,暮色蒼茫,溫熱新酒,只待與友人大雪中取暖,閑話日常,與前一首柳詩相比,寫出了清新可喜的融融暖意。
上述柳、白兩位,在唐詩中名聲較響,聽過此二詩的人應該不少;但晚唐失意文人羅隱的名氣,就比不上他們大了。羅隱生於貧寒,科舉又屢試不第,一生自顧不暇,卻常在詩文中流露出關懷民間疾苦的情操。且看他怎樣寫〈雪〉: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
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羅隱說,人們都以為冬天一場大雪是「瑞雪」,是來年豐收的好兆頭;可是,當文人雅士在欣賞飄飄大雪的同時,有誰想到辛勞貧農怎麼捱得過這凜冬呢?所以他說「為瑞不宜多」,寧與大眾唱反調,也要一抒悲憫之懷呢。
同樣的雪,三位唐代詩人寫出了三種不同感受,無分軒輊。借物抒情,變化多端,有如是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