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父親在新埔那段兒〉林海音
2022.11.25〈我父親在新埔那段兒〉
林海音
(1) 從台北坐縱貫綫火車南下,到了新竹縣境內的竹北站下車,再坐十五分鐘的公路車向裏去,就到了新埔。新埔並不是一個大鎮,多少年來,也沒有甚麼太大的發展。她遠不如我的家鄉頭份——在苗栗縣境內的竹南站下車,再坐十分鐘公路車就到達的一個鎮,近年來發展的迅速。新埔有點名氣,是因為那裏出產橘子,俗名叫它椪柑,外省人諧音常管它叫「胖柑」。它確實也是金黃色,胖胖的神氣。但是天可憐見,新埔近年「地利」不利,不知甚麼緣故,橘子樹忽然染上了一種叫做黃龍病的症候,逐漸被毀掉了,現在只剩下很少很少的在那裏掙扎。很多人改種水梨了。但台灣的梨,也還待研究和改良,希望有一天,新埔的水梨,能像新埔的椪柑那麼神氣起來吧!
(2) 新埔有一所最老的小學,就是當年的新埔公學校,今天的新埔國民學校。就拿她的第十四屆的畢業年代來說吧,已經是在半世紀前的一九一六年了。新埔公學校的第十四屆畢業生,有一個同學會,每五年在母校開一次會,他們(也有少數的她們)現在起碼都是六十四歲以上的年紀了。把散居各地的六七十歲的老人家,聚集在一起,即使是五年才一次,也不是一件頂容易的事,雖然台灣沒多大,交通也便利。同學們固然多的是兒孫滿堂,在享受含飴弄孫的退休生活,可也有的也常鬧些風濕骨節痛的老人病,更有一半是老來命舛,依靠無人,生活也成問題的。所以在五年一聚的照片上,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人數少,怎不教這些兩鬢花白的老同學感嘆時光的流轉,是這樣快速和無情呢!因此他們更加珍惜這難得的一聚。他們也許會談談這五年來的近況,但更多的是徘徊在母校的高樓下,看他們故鄉的第三代兒童們,活潑健康的追逐嬉戲於日光遍射的校園中,或者聽孩子們琅琅的讀書聲。撫今追昔,會勾引起很多回憶的話題的。
(3) 他們記得五十多年前的母校,只有六間平房教室,上了層層台階,進了校門,就只有一排四間教室,向右手走去還有兩間,如此而已。他們也都能記得前幾年才在日本故去的日人安山老師,但是更早的記憶,卻是一位來自頭份庄的年輕而英俊的老師,林煥文先生。他瘦高的個子,骨架英挺,眼睛凹深而明亮,兩顴略高,鼻梁筆直,是個典型的客家男兒。他住在萬善祠前面學校的宿舍裏,平日難得回頭份庄他的家鄉去。
(4) 煥文先生的英俊的外表和親切的教學,一開始就吸引了全班的孩子們。他們都記得他上課時,清晰的講解和親切的語調。他從不嚴詞厲色對待學生。他身上經常穿着的一套硬領子,前面一排五個釦子的洋服,是熨得那麼平整,配上他的挺拔的身材,瀟灑極了。按現在年輕人的口氣來說,就是:「真叫帥!」其實那時是一九一○年,還是滿清的末年,離開他剪掉辮子,也還沒有多久。他是國語學校畢業的,先在他的家鄉頭份教了一年書,然後轉到這裏來,才二十二歲。教書,也許並不是這位青年教師一生的志願,但是他既然來教了,就要認真,就要提起最高的興趣,何況他是很喜歡孩子的呢!
(5) 煥文先生在新埔的生活,並不寂寞,除了上課教學,下了課就在自己的宿舍裏讀書習字。他雖然是出身於日本國的「國語學校」,但他的老底子還是漢學,那是早由他的父親林臺先生給他自幼就打好根基了。因此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時代,他就學貫「中日」了。在他的讀書生活裏,寫字是他的一項愛好,他寫字的時候,專心致力,一筆一劃,一勾一撇,都顯得那麼有力量那麼興趣濃厚,以致他的鼻孔,便常常不由得跟着他的筆劃,一張一翕的,他也不自覺。
(6) 班上有一個來自鄉間的小學生,他因讀書較晚,所以十一歲才是公學校的一年生。他時常站在老師的書桌前,看老師龍飛鳳舞的揮毫。日子久了,老師也讓他幫着研研墨,拉拉紙甚麼的,他就高興極了,覺得自己已經從老師那兒薰染點兒甚麼了。有一天老師忽然對他說:
(7) 「你如果很喜歡我的字,我也寫一幅給你,留做紀念吧!」
(8) 那個學生聽了,受寵若驚,只管點頭,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煥文先生寫了一幅〈滕王閣序〉給他。這幅字,他珍藏了不少年,二次世界大戰時,台灣被盟軍轟炸,他的珍藏,和他所寫的一部血淚著作的原稿,便隨着他東藏西躲的。幸好這部描寫臺灣人在日本竊據下生活的小說《亞細亞的孤兒》,和它的主人吳濁流先生,藏得安全,躲過了日本人的搜尋網,而和台灣光復同時得見天日,但是〈滕王閣序〉卻不知在甚麼時候遺失了。
(9) 吳先生說到他的老師當年的風采,和在那短短兩年中,所受到的老師的教誨,以及相處的情感,不禁老淚縱橫。想想看吧,一個老年人流起淚來,有甚麼好看?但是懷舊念師的真摯之情,流露在那張老臉上,卻也不是我這枝原子筆所能形容的。
(10) 煥文先生有一個堂房姐姐,人稱阿銀妹的,嫁在新埔開漢藥店。阿銀妹不但生得美麗,性格也溫柔,她十分疼愛這個離鄉背井來新埔教書的堂弟。她不能讓堂弟自己熨衣服,還要自己煮飯吃,那是沒有必要的。所以,如果堂弟沒有到她家去吃飯,她就會差人送了飯菜來,飯菜是裝在瓷製的飯盒裏,打開來盡是精緻的菜。煥文先生一輩子就是愛吃點兒可口的菜。
(11) 他也時常到阿銀妹家去吃飯,班上那個最小最活潑淘氣的蔡賴欽,和阿銀妹住得不遠,所以他常常和老師一道回去。如果老師先吃好,就會順路來叫他,領着他一路到學校去。如果他先吃好,也會趕快抹抹嘴跑到阿銀妹家去找老師。老師不是胖子,沒有綿軟軟的手,但是他深記得,當年他的八歲的小手,被握在老師的大巴掌裏,是感到怎樣的安全、快樂和親切。如今蔡賴欽是八歲的八倍,六十四歲嘍!我們應當稱呼他蔡老先生了!蔡老先生現在是一家代理日本鋼琴的樂器行的大老闆,他仍是那麼精力充沛,富有朝氣,活潑不減當年。不過,說起他的老師和幼年的生活,他就會回到清清楚楚的八歲的日子去。
(12) 蔡老先生記得很清楚,關於新埔公學校的校匾那回事。學校該換個新校匾了。按說當時學校有一位教漢學的秀才,不正該是他寫才對嗎?可是蔡老先生驕傲的說,結果還是由年輕的老師來寫了,可見得老師的字是多麼好了。
(13) 老師的字,在鎮上出了名,所以也常常有人來求,鎮上宏安漢藥店裏,早年那些裝藥的屜櫃上的藥名,便是由老師寫的,十幾年前,還可以在這家藥店看見老師的字,但後來這家漢藥店的主人的後代,習西醫,所以原來的藥店已不存在了。
(14) 當蔡老先生說着這些的時候,雖然是那麼興奮,但也免不了嘆息的說:
(15) 「日子過得太快、太快,這是五十六年前的事了!林小姐,你的父親是哪年去世的?」
(16) 哎呀!到現在我還沒告訴人,那個年輕、英俊、教學認真、待人親切的林煥文先生,就是我的父親啊!
(17) 關於我父親在新埔的那段兒,我是不會知道的,因為那時沒有我,我還沒有出生;甚至於也沒有我母親,因為那時我母親還沒嫁給我父親。我母親是在六年以後嫁給我父親的,我是在八年以後出生的。
(18) 我的父親在新埔教了兩年書,就離開了。我前面說過,煥文先生不見得是願以一個小學教師終其一生的人,所以當有人介紹他到板橋的林本源那兒去工作時,他想,到那兒也許更有前途,便決定離開新埔了。離開新埔不難,離開和他相處兩年的孩子們,就不容易了,所以當他把要離開的消息告訴同學們時,全班幾十個小夥子、小姑娘,就全都大大的張開了嘴巴,哭起來了,我的父親也哭了。
(19) 我的父親離開新埔,就沒得機會再回去,因為他後來在板橋娶了我母親,同到日本,三年以後就到北平去,不幸在他四十四歲的英年上,就在北平去世了。
(20) 蔡老先生聽我告訴他,不住的搖頭嘆息,他自十歲以後,就沒再見到我父親,別的學生也差不多一樣,但是他們都能記憶,父親在那短短的兩年中,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是種下了怎樣深切的師情,以至於到了半世紀後的今天,許多世事都流水般的過去了,無痕迹了,一個鄉下老師的兩年的感情卻是這樣恒久,沒有被年月沖掉。
從篇名即可知道,這是一篇寫父親的作品,我認為此文有兩個地方值得欣賞,一是父親的故事,二是作者敍述的方法。
作者先簡單介紹新埔是個怎樣的地方,寫出了它的位置、前往方法、它「並不是一個大鎮」,「也沒有甚麼太大的發展」,曾經盛產椪柑,但柑樹生病,農民都改種梨子了。這是父親曾經教書的地方,故事發生的背景,接着作者提到新埔國民學校,即從前的新埔公學,慢慢道出父親的故事。
作者的父親來自頭份庄,外表英俊,教學親切。他為人認真,學貫中日,善於寫字,他的字是出了名的,日軍侵台時學生還帶着逃命,凸顯學生如何珍視老師的字,對老師懷着多深刻的感情。六十四歲的蔡老先生,對老師記憶猶新,就連他手掌的觸感也還記得,這細節真是鮮活極了。同樣精采的細節,還有父親寫字時,鼻孔常常不由得跟着他的筆劃一張一翕。
父親的故事鮮活、深刻,加上作者敍述的手法,作品就更好看了。
事情的全貌是這樣:作者的父親曾在新埔教書兩年,受學生愛戴,兩年後他到板橋發展,之後再到日本,最後在北平逝世,再沒回到新埔。作者返回父親教書的地方,跟父親的學生聊起來,得知有關父親的故事。
但作者沒有全部寫出來,她省略、隱去了一些部分,或是前後倒轉,令敍述更富變化,避免平鋪直敍。作者在文中一直保持距離,沒有直接評價父親,而是借老人家口述,讓讀者知道父親是怎樣的人,避免「賣花讚花」,甚至到尾四段才告訴我們林煥文就是父親!令事情慢慢揭曉,人物彷彿從歷史裏走了出來,終於與現在連結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