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新街〉梁秉鈞
2022.11.11〈民新街〉
梁秉鈞
(1) 早晨的陽光淡淡的、暖暖的。在我們街口,又看見那賣水果的老人、修理水喉的老人。他們各坐在街口的兩旁,好像是這小街的守護神。街道很短,只有幾幢大廈,而且街道只有一個入口,他們坐在那兒,幾乎認得全街的人了。賣水果的老人,穿一件短袖的白內衣,背一個盛錢的藍布袋,坐在水果箱上,跟我們招呼。有時母親前一天買了西瓜,他遇見我們就會問:「昨天的西瓜甜嗎?」那個修水喉的老伯,一次一次為我們修好脆弱現代的膠製抽水器,有時是小毛病,他很快弄好,就搓着兩手,搖頭不肯收錢,退出門外去了。
(2) 我們街道這邊是雜貨店,還有新開的汽車修理鋪和一爿廢紙行,在對面,修水喉的老伯那邊的街道,是一列廉租屋。街口那幢最近拆卸,包起布幅和竹蓆的棚子,黃色的機器車開進去,把地面挖成一個個窟洞。在大廈外面地上堆滿了泥和木板,又搭起臨時的行人道。那老伯也逼得搬了位置。如果繼續拆,不曉得他會搬到哪裏去。
(3) 在街尾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垃圾站。再後面,一條泊車的小巷,然後就是山邊了。風吹起來,山上綠色的竹樹都沙沙作響,給人清涼的感覺。青山和垃圾,最美麗和最醜陋的,都全在這裏了。
(4) 早晨的時候,鳥兒吱吱鳴叫。新開的車行和紙行帶來了更多的聲音。洗汽車的婦人在大聲說話,有時有個車主高叫起來:說人家故意弄壞他的車。從窗子可以看見這些車輛,靜靜泊在這兒,一輛黃車的車頂有叢叢葉影,旁邊一個人不知咯咯地在敲甚麼。
(5) 在晚上可以看見駛進來的車燈一閃一閃。有個晚上,下面人聲嘈雜,原來是警察在那兒搜白粉。車主、警察和閒人吵作一團。那晚的月亮又圓又白,映在窗玻璃上。記不起是不是十五。在早晨的時候走過,可以看見車位都空了。人們都去了工作,只留下一條靜靜的街道,仍有人咯咯地敲着一點甚麼。我們從街尾轉入屋邨的後門,那兒有一幅空地,是散步的好地方。一幢一幢大廈和停泊的汽車之間,有花園般的空地。在一張石凳上,一位朋友和她兒子正在曬太陽。她就住在這兒。兒子八個月大,看起來挺健康。他胖胖的,常常笑;膝蓋那兒好像有兩個酒窩,也像在笑,她在石凳上鋪了一幅白布,讓他爬來爬去。她說每天早上帶他出來曬太陽,玩一小時左右,然後回去給他洗澡。
(6) 這孩子動個不停。過一會,他又用雙手雙腳支着身體,好像在那裏做掌上壓。他看來健康又快樂,一看就知道是在充分的照料和愛護之下長大的。這屋邨倒是有這個好處。有孩子遊玩和曬太陽的空地。
(7) 不過,我們的朋友說,這兒的屋宇將會逐漸拆去。街首那幢先拆,建成更高的大廈。然後她們住的街尾那幢,就會拆了。孩子踏在石凳的白布上,身上健康的皮膚反映着陽光的顏色。在他背後,街頭那幢大廈蒙着陰鬱的屏障,不知要建成怎樣的新廈。
(8) 大廈間的空間更狹窄了。據說,這兒原來都是遊玩的空地,但逐漸的,許多空地都畫成車位。在擠逼的汽車佔去的地方之間,這母親和孩子悠閒地在石凳上坐一個早晨,曬這還未被擋去的暖暖的陽光。
(9) 我們散步回來,經過街頭,看見圍滿木板的建築地盤外,那位修理水喉的守護神已經不在了。街頭一半安寧,一半骯髒。街尾我們朋友住的那幢樓宇,仍是安安靜靜的閉着門。過去她姐姐和姐夫在的時候,住在地下,我們常常過去玩,甚至搬了張凳子過去坐在門前叫門。有一次,他們開了罐頭豆豉鯪魚,在麵攤那兒買了碟油菜,棒上來我們家吃消夜。麵攤好像已許久沒有開檔了。近山邊那兒,有人搭了木板,不要連青山也拆去了吧?
這是一篇寫景、寫街道的散文,寫這類文章,如果跟作者一樣是生活在那地方,有生活的經驗最好,如果沒有,那就要看寫的人如何觀察,找到甚麼角度。也斯(梁秉鈞)這篇散文,記的是七十年代,許多街景都不像今日,但民新街的變化不大。同時,文中作者的觀察,好些還可以在現今的香港找到。
文中記的時間主要是早上,一開始便說「早晨的陽光淡淡的」,及後又有「早晨的時候,鳥兒吱吱鳴叫」,但作者同時記述兩個晚上的事,其一是警察搜白粉的一個晚上,還有朋友的姐姐和姐夫還在時一起吃消夜的晚上。這就令到集中記述早上的作品也能描寫民新街夜晚的情況,尤其是吃消夜的回憶,留在作品最後,令作品開首寫早上,收筆寫晚上,彷彿記錄了民新街從早到晚的一天。
新舊美醜混雜
從作者的觀察來看,香港是一個混雜的地方。這可以體現在兩方面,第一個是新與舊混雜:舊的東西被清拆,例如作者街道對面的廉租屋,還有朋友跟孩子住的屋宇,許久沒開的麵檔。新的東西有車行、臨時的行人道、多個不同的地盤。這些新舊變化都在民新街附近發生。
第二方面是美與醜的混雜,例如民新街的街尾、青山下的垃圾站,還有街頭的建築地盤外,街道看起來一半安寧,一半骯髒。作者用上「醜陋」這個詞,讓我們可以猜到他的取向,然而他沒有寫得太白,而是輕描淡寫地把心情述說出來,就像他知道屋邨要被清拆後,看見了孩子背後的大廈「蒙着陰鬱的屏障」。
作者對拆舊建新的事,大概沒有多大的反感,更多是對未知的不安。文中幾處觸及這份心情,包括「不知要建成怎樣的新廈」和「不要連青山也拆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