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種動物書寫
2022.11.01遇到腦袋不太靈光的人,有人可能會罵他「蠢過隻豬」,惟近年科學研究指出,豬其實不笨,智商堪比三歲小兒,甚至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家畜。人類喜歡寫動物作喻,除了豬外,還有成語如「蛇鼠一窩」就把蛇和鼠比喻為壞人、匪類,卻令牠們人見人惡,實在冤枉。動物與人共存,自然常常成為人類寫作的對象,但如何寫、寫甚麼,或褒或貶,各有不同,例如「馬騮精」,可以是成語「朝三暮四」中的笨猴子,也可寫成威風凜凜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形象截然不同。今期借用香港著名影評人鄭政恒閱讀「動物書寫」的分類法,包括「寓言」、「變型」、「代入視角」和「以動物為主角」四種寫法,從公元前的《伊索寓言》到近代作家卡夫卡,再回到香港作家西西的作品,和同學一起重新檢視人與動物的關係。
動物寓言:擬人化故事
有一類作品,同學應耳熟能詳,就是以動物作寓言。學校常常教授的成語即是一例,如「狐假虎威」、「鷸蚌相爭」、「守株待兔」、「精衞填海」等等借小動物講大道理,例子多不勝數。西方世界也有《聖經》故事,最經典的莫過於伊甸園的蛇老兄,形象狡猾、善於巧言令色,引誘夏娃吃掉分辨善惡的果實,使人類觸犯禁忌,被逐出伊甸園。從此,無辜的蛇添了一層魔鬼的外衣,歲歲脫皮也開脫不了這個壞罪名。
道德的工具
小說故事的動物時而口吐人語,有時亦展露出人類社會性的一面。談動物寓言,自然不得不提公元前六世紀的《伊索寓言》,且談人人熟知的「龜兔賽跑」,兔大哥跑得快,但性格傲慢,瞧不起對手,乾脆睡個懶覺;龜老弟跑得慢,卻堅忍不拔,終於在兔子睡覺時後來居上,勝出比賽,教小孩子「驕兵必敗」的道理。
現實中,兔子大多天性溫純膽小,不喜與人爭鬥,人類把自己的驕傲懶惰投射到可愛的小兔子身上,實在不公。不過後來有好事者做科學推理,烏龜長壽,終其一生走過的路,總公里數確實比兔子多,大概可為這個故事多添一層寓意——要活得比對手長命。但是,無論如何,公元前的作者當然不會先作一番科學研究,再寫故事,寫作目的只是借動物說道理。正如阿根廷小說作家博赫斯所講,寓言只是把動物當成「道德的工具」而已。
人聯乘動物:人獸異化
除了動物擬人之外,有時人也反過來要變形成為動物,這便是「人的異化」。而引言提過《西遊記》,孫悟空和豬八戒都是動物異化,以人身兼具動物性為原型,可比類為西方的人狼、蛇女等等,角色具人性而兼有各種神通(亦兼寫動物的刻板性格,如悟空調皮、八戒好色、人狼兇殘、蛇女惡毒),屬於作者的狂想、奇想。近年奇幻電影《魔戒》系列,裏面的重要反派「半獸人」,有愛好者考究牠們由人族或精靈墮落後所變,成為大魔王的爪牙,總之不是好貨。
當人變成蟲
談「變形」,最有名的就是《變形記》,德語作家卡夫卡用平淡的口吻,寫主角格里高一覺醒來變成一隻巨大的跳蚤,「背成了鋼甲式的硬殼,他略一抬頭,看見了他的拱形的棕色的肚皮。肚皮僵硬,呈弓形,並被分割成許多連在一起的小塊」,這種形軀實在可怕。更可怕的是,主角首先關心的竟是上班遲到的問題,害怕「上級要大發雷霆」,甚至掉了飯碗。更糟糕的是,家人見他變成蟲,無法掙錢,對他態度惡劣;後來不但要逐他出門,更日夜盼他死去。人把動物當成有用、無用二分的工具,最後人也如此這般看待自己,異化成工具,失去功能者,比蟲更賤。
活體實驗之惡
1967年有部短篇小說叫《變蠅人》(TheFly),八十年代拍成同名電影,講科學家Brundle先用狒狒做活體實驗失敗,後來竟親身上陣,豈料過程中錯與誤闖實驗室的蒼蠅融合,兩種生物的基因混合了,人慢慢朝蒼蠅變形,怪異得很,最終變成怪獸,求情人了結自己生命,悲劇收場。從狒狒到人的活體實驗,寫人類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萬物主宰,最終自食惡果。
「異化」,到底是人異化成獸,還是獸異化成人,實在可堪玩味。
動物視角:諷刺人類的聲音
人除了形體上變成動物外,有時也愛玩角色扮演,代入動物視角。例如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的《我是貓》,以貓的第一身角度敍事,開首寫「本喵是一隻還沒有名字的貓。也不記得本喵是在哪裏出生的」,並用貓的立場觀察奴才的怪行為,例如牠認為人類穿衣實在多此一舉,脫去衣服後便會本性畢露,隱喻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類。這種寫法與前述的寓言以動物代人說理不同,作者更多的是代入動物視角,反照人類行為,達到諷刺的效果。
馬戲班人猿的自述
上面提過卡夫卡的《變形記》,其實還有一則姊妹篇《給科學院的報告》,用人猿的第一身角度向一群人類學者做報告演說,牠自述祖籍西非黃金海岸,被人類捕獵,受了槍傷。為了尋找出路,牠學習和模仿人類行為,最終進了馬戲班,被人類勞役,而這便是牠的「出路」。正如小說寫道「不,我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出路,左邊或右邊,隨便甚麼方向都成。我別無他求,那怕這出路只是自我蒙騙,我的要求極低,蒙騙不至於太慘」,借人猿的觀點反思人類行為。
人類竟無法自覺自己的惡行,作家們便借動物之口訴之以故事,實在發人深省。
動物作為主角:當科學與文學相遇
前述三者其實皆以人類為中心,視動物為可使用的物件。無論是寓言、變形,還是代入視角,作家實際上都偏向把人類特性投射到動物身上,諸如道德、性格和內心獨白,都是建基於人類對動物的想像,加上一點動物的外在特性混合而成,就好像同一部手機,換上不同的手機殼一樣,重點始終是為了服務人類。那麼,是否有一類作品,以動物為主體,真正講述「動物的故事」呢?
紮實的動物學知識
要擺脫想像,講動物的故事,自然不能一知半解,得真正深入了解動物習性。香港著名作家西西的《猿猴志》包含大量生物學、動物學知識,例如提到靈長目特性,西西侃侃而談「大腦半球相對地大,於是嘴吻收短;兩眼長在臉部前面,比較接近,而且有眉骨保護,視覺立體化,其中猿類更能分別顏色」;寫蜂猴時而伸開雙臂的習性,一般人以為是表示歡迎,其實「蜂猴是靈長目中唯一有毒的生物。毒液就胳窩。牠用舌去舐,然後把毒液塗在手臂上,當牠張大手臂,其實在抗議,就看誰中招了。」
作家的文學想像
除此之外,西西更親身走訪各地動植物保護區、動物園,甚至跑到野外親炙自然,企求筆下的動物貼近真實。然而,《猿猴志》又與科普書籍截然不同,除了講「真知」外,西西亦發揮文學家的本領,大談各地猿猴文學、歷史、文化傳統等。有時,她介紹到一些物種,又不禁流露出作家的聯想力,如寫到南美洲「狨」的外形:「金獅獠狨,全身金紅皮毛;棉頂獂狨,滿頭如一團棉花糖。白辟狨和黑耳狨,除了肩披白或黑毛,耳朵就像蒲公英的花朵」,將狨描述為棉花糖和蒲公英,大有想像空間。
除了西西外,葉曉文的野外動物手札《尋牠》亦採取類似的策略,兼具動物學考究與文學觀察,她更在書中直言「所有寫畫品種皆為親眼所見。我不願紙上談兵,只有親身觀察,『我』才能與『物』建立關係,寫出情感真切的文章。」這種結合科學真知與文學關懷的寫法,擺脫作者對動物的想像,回歸真實,讓動物成為可以為自己發聲的主體。
總結:建基於想像的動物書寫
動物在人類筆下有不同的面貌,但牠們本身當然不會「七十二變」,變的只是人類觀看牠們的角度,古今中外的「動物書寫」經常建基於人類的想像。人類強調「人禽之別」,認為獸比人低等,慣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觀看動物。英國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Berger)在《為何凝視動物》中說:「動物的血和人的血一樣在流着,可是它們的種類卻是不死的」,人和動物同為血肉之軀,而動物卻在人類的想像下永遠定格,乃至在不同藝術作品中皆再現出有別於真實的形象。這些想像有時阻礙我們真正認識人類以外的物種,造成認知偏差,甚至常常自以為是,惟有真正了解動物,才能回歸現實的動物書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