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陳綺婷

〈無端〉

陳綺婷

（１）　　八時十分，我拿着兩盒雪糕在等免費專車。

（２）　　我住在北葵涌區。這架免費專車，從我家樓下的街市旁開出，以荃灣碼頭一座大型商場的地下停車場為終站，專門接載到商場裏一間超級市場購物的市民。我就是其中一個。坐這種免費車，既方便又省錢。看，我今天省了七元車錢。

（３）　　可是最後一班專車要在八時十五分才開出。八時十二分，我登上車。這種日子，這個時候，坐車的乘客不到十人。我把雪糕放在鄰座上，心裏盤算着：我在八時零五分左右離開超級市場，回家的車程大約需要二十分鐘。那麼，雪糕離開雪櫃暴露在室溫下大約是半小時左右，問題應該不大吧？不錯，這種雪糕本周特價，但只有在這家超級市場出售。既然不用車費，我就「千里迢迢」來這兒購買。我近日在零食方面的支出愈來愈多，既然不能節制，就不能不想辦法節省節省。

（４）　　車開了，我拿起載着雪糕的膠袋看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才三分鐘的光景，座位上已有一灘面積不小的水漬。幸好沒有人察覺，更沒有人要我的雪糕讓位，否則可真尷尬死了。

（５）　　雪糕盒在滴水，我卻在滴汗。今早看電視時好像聽到早上氣溫有二十八度。之後我又去睡覺，結果睡到一時左右被熱醒了，那時只怕氣溫更高。現在雖然是晚上，我想，氣溫大概還有二十七八度左右吧。我天生怕熱，可能是因為肥胖的關係，這時坐在車上，汗都在頸上打轉。我想把一旁的車窗打開，可是，當我看到窗框上的一層鏽後，我就想到如果窗子被鏽蝕住打不開來，而我還死力去拉又無功而回的話，不知後座的人會不會嘲笑我。想着想着，司機卻剛好在這時開動了冷氣。

（６）　　汗從我的頸項往下流去，我感到頸上的皮膚有點兒痛，好像是有水在新的傷口上流過一樣。我伸手摸了一把，唔，大概是汗斑吧！汗斑會使皮膚紅起來，有些微燙的感覺。在頸上的汗斑就好像「咖喱雞」一樣。其實我不太清楚甚麼是「咖喱雞」，我從娛樂新聞中得知某明星被人發現頸上有「咖喱雞」就會被大肆報道戀情。「咖喱雞」大抵是在頸上的吻痕吧。如果我要吻和被吻，我才不會選擇吻在頸上呢。除了嘴唇，我會吻眼睛。我喜歡的人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我當然不會吻在他的眼睛上，不然就會滿口睫毛眉毛了。我會吻他的眼角下方。眼角下方有一處微微凸起的，但那兒不是顴骨。我不喜歡顴骨，有顴骨的人樣子看起來有點兇惡。我喜歡臉兒圓圓有點「肉地」的人，眼角下凸起處有一層肉包着。就往那兒吻下去，感覺很好吧！但我從來沒有這樣子吻過他。

（７）　　我看到五十一號巴士在我旁邊飛快地駛過，那是一輛從荃灣駛往元朗八鄉的冷氣巴士。我有一個同學系的師兄住在元朗。他真是一個奇人，成績好是其次，最厲害的，是無論醫、卜、琴、棋、書、畫，他無一不曉。而且不是單純的「曉得」，而是「精通」，是到了那種可以進行公開表演的地步。如果師兄生在宋朝，可能會與我的偶像蘇東坡齊名。此外，師兄標點古文的速度更是驚人，無論文義多艱深、用字句法多麼詁屈的古文，他一邊看一邊標點，有時還一邊罵人，或一邊吃着檸檬批，隨看隨標，比我看漫畫還要快。可是，聽說這位師兄為人有點不羈，也有點氣概，所以不甚為世所容，早已轉職去了。

（８）　　八時二十二分，專車離開荃灣區，駛進石梨貝邨。座位上的積水愈來愈多，快要流到地上去了。唉，不容何病？我想起買雪糕前在一間書店看的一本書。我沒有留意書名，我看的只是價錢。薄薄的一本賣七十五元，我寧願買兩本全被我看過的《怪醫秦博士》好了。那本書，我翻了幾頁，咦？想起來了，書名好像叫甚麼《詩戀⋯⋯》似的。我翻到其中一頁，看到一首翻譯詩，是左邊英文右邊中文翻譯那種，其實連英文那邊都是翻譯自俄文的。詩的作者是辛波斯卡，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一個俄國女人。我曉得這些，是因為我在一個英文系的課上聽過她的名字。聽過而已，那個課程我逃了六七成的課，幸好學期論文做得不俗，僥倖地拿了個「A-」。我看的那首詩中文譯作〈一見鍾情〉，我還記得其中兩句是「我和你在旋轉門裏，互相望着⋯⋯」詩句都忘了，可是我卻記住了那種情調。早知帶支筆在身邊，把詩句抄在紙片上或手掌上。哎，最近記性愈來愈差，難怪同事們都嘲笑我少年癡呆。而且那間書店剛進行裝修工程，我看了一兩頁書便被悶熱趕走了。

（９）　　司機這時轉頭向我們問道：「有冇喺安蔭邨落？」沒有人回答他。「咁安蔭上面呢？」也沒有人回答他。「咁即係全部都喺北葵涌街市落啦？」我小聲地答了一聲「係。」噢，我答得太高音了，我穿了一身男裝，又剛把頭髮剪了個crewcut，我怕車上有人懷疑我是男身女腔的那種人。可是當車子轉到街市的那條路上，忽然後邊有人說：「街市有落！」大概除了司機之外沒有人聽到我剛才發出的聲音吧。下車後，我看一看手表，才八時二十四分。雪糕盒邊流出更多的水，我按了按雪糕盒，幸好雪糕還是有點硬度的。可是，從街市步行回家至少還要六七分鐘。今次，我要選擇用跑了。

〈無端〉主要內容是作者買雪糕後，乘車回家期間的所見所想，看似不着邊際，很難說清楚作者要表達的是甚麼，跟「無端」這名字很搭配。但正因這樣，這篇散文才滿有生活感，生活不就是這樣嗎？那有甚麼大道理、大意義，作者也讓我們明白到，買雪糕這種小事也能作為題材。

〈無端〉所呈現的，正是城市人的生活，其中有兩點特別重要。第一點是作者對生活的敏感和在意。文中多次提到時間，例如「八時十分」、「最後一班專車要在八時十分才開出」、「八時二十二分，專車離開荃灣區」、「下車後，我看一看手表，才八時二十四分」。作者也很在意溫度，例子有「氣溫大概還有二十七八度左右吧」；和價錢，例如「我今天省了七元車錢」、「薄薄的一本賣七十五元」。鐘點和價錢，還有其他各種數字，是城市生活必不可少的，我們必定有類似的經驗，例如着緊考試分數、各種各樣的密碼、經常留意手機還有多少電量等等。

第二點是作者很在意其他人的看法。當作者買的雪糕在小巴座位上留下水漬，她想的是「幸好沒有人察覺，更沒有人要我的雪糕讓位，否則可真尷尬死了」；她想打開車窗但車窗卡住時，又想後座的人會嘲笑自己。下車時，她又擔心自己的聲綫和打扮令人懷疑。我們住在城市，每天都會碰見許多陌生人，別人的目光和看法，往往會帶來尷尬，甚至壓力。為了融入社會，要做自己談何容易？我們都會有類似的經歷。

看似散亂、無端的內容，其實是我們城市人生活的寫照。〈一見鍾情〉是浪漫的，但現實的城市生活帶來的更可能是上述兩種。

文：可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