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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龍應台

2022.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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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龍應台

(1)  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擺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 清明節帶媽媽回鄉。紅磡火車站大廳裏,人潮湧動,大多是背着背包、 拎着皮包、推着帶滾輪的龐大行李箱、扶老攜幼的,準備搭九廣鐵路北 上。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裏,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2)  她皺着眉頭說 :「這,是甚麼地方?」

(3)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着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 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4)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認得這裏,」她說:「我要回家。」

(5)  我在一旁小聲提醒哥哥,「快走,火車要開了,而且還要過海 關。」

(6)  身為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師一樣背着兩隻手走在後面,就差 身上沒穿白袍,這時一大步跨前,對媽媽說:「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 沒有錯。快走吧,不然你回不了家了。」說話時,臉上不帶表情,看不 出任何一點情緒或情感,口氣卻習慣性地帶着權威。三十年的職業訓練 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牀前都深藏不露。

(7)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着磨石地面,半妥協、半威脅地回答: 「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後面看她,身軀那樣瘦 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着,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着 一小步往前走。

(8)  陪她在鄉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着碎步窸窸窣窣低頭走路,我 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手,不會跌倒 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 架式,「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跨 大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窸窸窣窣低頭走起碎步來。

(9)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 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裏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 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10)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後頭,粉紅色的雲霞乍時噴湧上天,在 油畫似的黃昏光彩裏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裏四處張望,倉皇地 說:「這,是甚麼地方?」我指着牆上一整排學士照博士照,說:「都 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11)  她走近牆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 頭來看着我,眼裏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我彷彿聽見窗外有一隻細 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陽碰到大武山的稜線、噴出滿天紅霞的那 一刻,森林裏的小動物是否也有聲音發出?

(12)  〈回家〉龍應台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牆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 「……不認得了。」大武山上最後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裏射 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髮。

(13)  火車滑開了,窗外的世界迅急往後退,彷彿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 電影膠捲「快速倒帶」,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只見 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14)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 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着前座的椅背,顫巍巍站了起 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過身來看往後方, 列車的門緊緊關着,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布簾 都已拉上,只有動盪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着火車奔馳的 速度像閃電一樣打擊進來。她緊緊抓着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 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着亦步亦趨,一隻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倒, 卻見她用力地拔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 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滿了淚光,聲音悽惻。

(15)  我把她抱進懷裏,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 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 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16)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 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遞區號、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 「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個時光的籠罩裏,年幼的孩子 正在追逐笑鬧、廚房裏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後捂着她 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掛號拿印章來」……

(17)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裏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 人。

 

近年有不少關於腦退化症的故事,小說、電影、劇集都有,有時學 生的作文或小說創作也很喜歡寫這個題材,但是讀來總是很虛,感覺不 真實。或者說,就像看電影劇集的感覺,當中的情節和情感多是堆砌出 來,但龍應台的〈回家〉,寫患腦退化症的媽媽,則是親身經歷,對病 情的描述和細節鋪排都做得很好。

文中故事並不複雜,作者和三個兄弟,帶着媽媽從香港回家,到紅 磡火車站乘車,但媽媽卻認不出身處何方,四人於是想方設法讓媽媽 走,中間加插作者在鄉下的回憶。

描寫病情 細節豐富

描寫病情,作者主要通過母親的腳步來寫,她踩着碎步,像老鼠走 路一樣。根據作者弟弟的解釋,這是由於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造成對空 間的不確定感。作者也寫到媽媽的記性,再記不起自己的兒女了,很多 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身處甚麼地方,顯得惶恐不安。晚班車一段,細節豐 富,乘客沉睡的時候,媽媽卻手抓椅背,前方是「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 的遠處」、後方是「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還有火車的速度像閃電打 擊着她,盡顯媽媽的不安和委屈。

至於鄉下散步,作者則借夕陽的光影變化和大自然的聲音,描述受 腦退化症折磨的母親。

環境烘托 病母之哀

一方面是日落時森林裏的小動物的聲音,對比伴隨着母親悲傷、空 洞的眼神的蟋蟀低叫;另一方面是夕陽的滿天紅霞,對比母親灰白的頭 髮。藉此可見母親在病魔的摧殘下,生命力息微,薄弱得「像一個黑色 的影子」了。

對我們來說,腦退化症是奇情故事,但對作者來說,腦退化症卻是 實實在在的痛苦與憂傷。媽媽想要回到的時光,其實也是作者想要去 的,但我們都是無法找到回程車的時光旅人。

 

文:可洛 圖:星島圖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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