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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可汗〉鍾文音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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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可汗〉鍾文音

(1)這樣的溫柔與暴烈,時而我堪忍,時而我不堪忍。

(2)童年灼燒我的太陽。

(3)母親是天可汗,當家的天可汗,一家之王,絕對的威權,分配空間與食物的主人。

(4)她要我報告的事,或她突如其來要我奏疏的事,我最好都要知道,所以我在覲見可汗時,不論她問不問我話,我的心中就是會先有腹稿。腹稿常常和口述相反,因為由聽口述者來取決她要聽的段落。

(5)播報事件的時間通常是母親農閒時,我下課後。相會於廚房,梳洗和端菜的空檔,葱爆和火燄的縫隙。或是前往郵局銀行的路途,那段沒有行李的旅程。

(6)城裏城外的氛圍,我所看見與看不見的全憑我的心情來描述。

(7)我的天可汗的脾氣再暴烈,出了城卻一無是處,她只能靠她的臣子。城市的那個天可汗威力高過於她,他只消斷了她的語言她的文字,她就成了一個現代城市裏的廢帝,帝國只是青塚。

(8)有時我想起母親,我的天可汗,總要怔忡一陣。我上大學後曾經送天可汗去上小學,她卻比我更會逃學。削得曲綫優美的鉛筆端然地躺在小甜甜鉛筆盒,但是全成了斷頭美人;檢查國語生字本,只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數字,從一到十。從事農田的手龜裂不堪,拿慣鋤頭鐮刀的她,鉛筆對她太瘦小了。

(9)盲,盲於一切文明,所以天可汗又退守到她自己構築的城堡裏。

(10)我,則是不得不然地日復一日地出出入入於城裏城外。只是常常,童年的城裏如今卻成了城外,過去的城外卻常成了現今的城內。城內城外的那條界綫,其實是看不見的,界綫就像是海港收市的魚腥味,只見血漬與氣味,不見屍首與屍身。城市的骨肉被記憶消蝕,一如魚肉被人體胃酸所分泌於無形。

繁衍與衰落

(11)少女之軀時的城裏是飽滿的,天空是藍的,房子是白的;城市是電影院和百貨公司樓頂雲霄飛車的代名詞,是累積的票根與謠言浮動之地;商店裏恒常有着漂亮的卡片和衣飾,只是口袋裏恒常沒有錢。

(12)紅顏已老的城裏是貧血的,情慾枯竭,名利沉浮;糜黃的濁色嵌在黯淡的水晶體表面,爬滿蛇斑褐紋的朽手攀在陳腐的城牆上。大哥大手機鎮日在四周響個不停,繫着領帶的上班族是敲打的一代:在電腦前敲下草率的欲望。

(13)少女之軀的城外,陽光明麗,以草為枕,露宿郊野,夜合日分;河牀飽滿,赤足言笑,沾濕衣襟不足惜;無限的可能從靜默中升起向外放射,人們對城外的自然本體有着接受神諭般的敬畏。

(14)紅顏已老的城外,陽光灰暗,房子櫛比鱗次傍山而立,互相推擠直至崩毀;憂鬱的心對着累結的劫難,而大自然的河牀已漸乾涸,濕地被水泥霸佔,候鳥不再來。空虛充塞在皮膚皺摺的暗影裏,蒼衰布滿於枯萎的重重花瓣中。人們記不起彼此的容顏,再也想不起初次相逢的喜悅與氛圍。人們得了失憶症,記憶不留一絲被足以喚起的痕迹。

(15)心靈有她自己衡量景物的尺度,而靜觀景物的時間有一定的上限;一旦越過時間的限度,所描述的景物將失真,被記憶所改寫。

(16)我打了此般的腹稿,我知悉的是天可汗定然不滿意這樣的草稿。因為我眼中的城裏城外,太多流盪徘徊的意識,充滿不確定性;這不是天可汗要聽的消息,她向來要清楚而明快的,不要形容詞堆疊與語句的糾纏。

(17)於是我說,現在我描述城內城外的世界,可是下一分秒我所口述的世界又從手邊溜走,我不知道該說哪一個?

(18)「討我歡喜妳都不會,真是白白供養妳了。」

(19)原來真實與虛構並不存在於可汗的世界,她要聽的只是歡喜之事。

(20)但是能真正討好天可汗歡喜的,其實不是我把故事和現象說得如何地生動與真實,而是物質的。假設我某一天從城內帶了新的漂亮衣服與流行的家電用品進貢給她,她那天不需要故事的麻藥即能從生活的苦難中超脫,獲得一些慰藉。

消失的城與城

(21)我常在和我媽對話時,才想起一些遙遠的事。好比十八歲前,往城外的城外的路程,手中的兩份吃食或是便當。

(22)城外的城外,就是鄉里之外的田,大片的田,母親耕耘的田,可以讓她換錢存到銀行的田。租賃而來的田,她換過許多耕種的菜籽,起先是稻秧,再之是空心菜,後來連蓮藕都種了。夏天裏開出粉嫩之荷,花期之後採收。藕是莖,埋於深泥,掘藕如掘寶。小心翼翼地掘之,以妨藕斷壞了身價。

(23)蓮藕須用檸檬酸洗白,一節節的白是可汗眼中的銀兩。

(24)蹲於田埂就食的同時必須眼觀雲層流動的姿態,以在暴雨來襲前跑到木寮躲避。

(25)田之後通常是一排排的木麻黃,木麻黃之後是台灣海峽,寒流的島國邊緣,海浪拍打着岸際,颶風把樹吹倒成分離的痛苦表情,草浪搖擺着枯黃的身影,樹枝細條險險地禦侮着強風,水稻田的綠光預告成長的訊息,魚塭池裏轉動的馬達認真地溫暖着水下的魚苗,數十隻野放的羊低頭埋首癡咬着草,有時還可見到海域上成排相擁相疊的廢車,那種相疊的感覺乍看似乎比站公路旁等車的一家子看起來還要幸福幾分。

複製與質變

(26)天可汗漸漸老朽,現下連城外和城外的城外都要一併口述了。

(27)那天我向天可汗報告說,城內的新都心將要蓋起一棟一百層高的大樓,那是二十一世紀的新世代帝國。城內的嬰孩被菲傭推出來和另一個被菲傭推出來的嬰孩對望,愛沒有棲身處,冷漠卻擱淺在幼嫩的臉上。

(28)城外的海水惡質化,兒時可汗教我辨識的紅茄冬和紅樹林等樹種,我即使有子嗣也無法續說的故事,某些物種將成為新世紀的傳奇之一。

(29)複製羊,桃莉誕生了。複製就是另一個分身,另一個自己。

(30)複製就是從原有的拷貝出一個一模一樣的。

(31)「現在的農民真好,卡早阮飼養的雞牛羊,要是能夠一隻變兩隻該多好。」天可汗無限緬懷地沉浸在她的古早苦難王國裏。可汗如此言說,我卻不意想到了蒼色狼和慘白色的鹿所誕生的草莽帝國,受天光而有了帝國的想像充溢我心。

(32)當我再也不用陪天可汗到城鎮裏存錢的時候,城裏和城外的界限已逐漸模糊,城內的人口和集中的財富把城外農村的點點滴滴盡數吸吮而去。

(33)吸吮的聲音日日在古厝的梁木上發出震耳的撼動,我倚牆聽去,聽到許多人在搬家或是拆卸着矮舊的房子。

模糊的城界

(34)信差的動機,恒常有着目的,可能把逗點的位置故意放錯了,也可能故意換了一個形容詞,並改變句詞的前後,或是引言的使用,以及事件的模糊省略。

(35)可汗才是記憶體儲存的篩選決定者。

(36)時間,無法被取代,然而提煉出來的事件卻像是逐漸在風化中的古迹。

(37)不論時光演變的速度、我對她的描述深刻與否,可汗對城內的記憶卻老是停留在某一年夏天的日與夜,不同日期發生的日與夜,我們進城去準備參加一場婚宴。二十多年前,城內的況味也還是那種準備從蠻荒後期跨入文明的年代,一場西北雨常常彈落在澀澀鬱鬱的土地上。白天我陪她去訂做一件衣服,在旁邊看着她挑布,成綑成卷的布匹有一種類似雨後報紙油墨蒸出的味道,簇新的染料味。成綑成卷的布匹,比我這個臣子還高,臣子努力地討好她的皇帝,幫她打點主意選擇色澤。

(38)長大後,我常在午後的雷陣雨中,躲進城內各個角落的百貨公司,也常突如其來的進入某一家百貨公司的周年慶。周年慶常見的是促銷着某一支品牌的口紅,於是每個迎面而來的臉都有一種相同顏色的嘴唇。

(39)我在那樣的虛張聲勢裏,卻總是會把記憶帶回那個陪可汗進城的夜晚,城內的喜宴開拔,幾道菜式後,可汗張了手瞥了瞥眼睛,示意送餐的侍者把剩下的打包回府續攤,卻見城內早已不時興這套了。回程,可汗說,還是阮莊的辦桌有意思。

(40)有意思的東西將因為面目的過於雷同而日漸消失。

緩慢與驚奇

(41)我向可汗說,城內城外最沒辦法分辨的一種景象是檳榔攤。城郊的檳榔攤內裏是城內,城內夜裏恒常見到的景象如今在城郊現身。大小路旁,每隔一百公尺的鐵皮小屋子,閃着霓虹,四方形的攤子被透明玻璃圈成一種免費的秀場,常常把視野轟炸得疲累不堪。冬天裏,西施們露着白白肉肉的腿,低頭用着蔻丹指甲切開菁仔,雙峰露出受凍的溝紋。女子們會邊撥弄着染得如獸毛的大卷黃髮,邊拋着媚眼邊和卡車司機似有若無地調出一種姿態清楚但語意模糊的性味;有的早婚西施邊打罵着幼齡小孩,邊講着手機,暗藏的春色讓人一陣惘然。

(42)檳榔攤外是路,各種路況,水泥牆的表面大剌剌地被人們歪扭地寫下各種人性基本面的需求:越南新娘、三萬成行、八百公斤的吃人大蟒蛇、來去看鴕鳥、售山豬、環球小姐遊樂場……

(43)可汗聽了睜大眼睛,她說怎麼不知道她的世界如此不可救藥地在變化着,以前的檳榔攤都是歐巴桑啊,越南新娘大蟒蛇鴕鳥山豬環球小姐,她聽得嘴巴張了大,以為是我編的故事,而非是如今的城外現象。

(44)天可汗活在她的緩慢裏。

(45)所有的緩慢,對這個城市而言,都意味着不願意面對改變。

(46)而我不得不活在失速的大都會裏。

風霜與進貢

(47)母親早不用再去城裏的銀行,守寡多年,帝后威儀塗滿風霜,所見涼如墓,她現在只能接受我的進貢;而我卻是個一旦任性就不事生產的孤臣逆女,常無貢可進。

(48)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天可汗的落寞,她的臉上從來都是被淬煉出來的威嚴,卻見她閃過落寞神色。

(49)她說,怕她見不到下一輪的繁華盛世了。旋即她用手撫摸她摯愛的臣子說,你這一代若是見得到我也感到高興。

(50)我知道不消幾年後,可汗漸老,所謂的城內城外分際將對她失去意義。

(51)她將像所有「我想要回家」協尋海報裏的老人一般,走過家國幻滅後的失憶與蒼衰,她的人將像海報所缺乏想像的述說語句來被記憶:女,約六十歲,身高一百五十六,體重六十,圓臉,操台語,文盲,說話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只知有個唯一的女兒叫「阿妹」。

(52)所幸,我這個叫阿妹的臣子,並未背棄失勢的可汗。使可汗晚年免於憂心烈烈,免於幾飢幾載的淒涼。

 

 

寫母親的作品很多,鍾文音的〈我的天可汗〉有它獨特的地方。作家寫熟悉的事物,卻採用陌生化的寫法,這種處理不但用在作品的主體「母親」上,也用於文中描述的其他物事。

隨着成長,我們對身邊的事物愈加熟悉,漸漸變得麻木。例如小時候我們可能會對長長的港鐵列車很好奇,也對它充滿想像,但久而久之,我們覺得港鐵列車平凡不過,看到也不再有感覺了。陌生化手法則從新的角度描述本已熟悉的事物,喚醒讀者,讓人重新感受。

正如文中寫母親,是熟悉不過的題材,作者卻大膽想像,把她形容為「天可汗」,是一家之王,有絕對的威權。作者自身的角色也很有趣,她是母親的臣子,要向她奏疏、報告,甚至進貢。通過角色的想像,作者成功為平凡的母女關係賦予一份新意。而作者與「天可汗」的互動,也有助我們認識母親的性格和為人,例如她沒受過教育,「盲於一切文明」,只能退守到自己的城堡;母親只關心自己歡喜之事;重視物質,如果作者進貢新的漂亮衣物與流行的家電用品,便最能討「天可汗」的歡喜。

文中描述的其他事物,也能找到運用陌生化手法的痕迹。例如城內城外的界綫,作者賦予它海港收市的魚腥味,強調它看不見,只能通過「血漬與氣味」地細節才能辨析。至於城市與農村的關係,是城市逐步吸吮農村的點點滴滴,農村人搬家和拆卸房子的情境,則是結合吸吮的想像,聲音在古厝的梁木上傳來,同樣寫得具體,別開新面。

作者通過陌生化手法,把平凡、為人熟知的母子關係,變成天可汗與臣子的關係,不但新奇,更為讀者提供想像空間,喚起新的感受。

 

練習題

 

2.綜觀全文,作者和她母親的關係如何?試舉例加以說明。(4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試根據以下引文,回答問題。

天可汗……是初唐時期中國皇帝在東、西突厥和蔥嶺以西外交上的一種稱號……「天」在突厥語裏具有很高尚、有權力的含義。(維基百科)

本文題為〈我的天可汗〉,但內容卻以記述作者和她母親相處的經歷為主,故有人認為應該將題目改為〈我的母親〉。你認為哪個題目更為恰當?試加以說明。(4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參考答案

1.

①描述年輕人和老年人對城裏、城外的不同感覺。一方面道出了作者母親對作者的依賴;另一方面則凸顯出母親樸實無華的形象。

②承接上文,憶述作者十八歲前母親在田裏生活的片段,藉以抒發出從那樸實無華的生活中所獲取的幸福感。

③敍述作者與母親對現今城市轉變的不同想法,進一步鞏固母親樸實的形象。

④作者憶述二十多年前和母親參加婚宴的情景,藉此道出隨着時間的轉變,使一些記憶日漸變得模糊。

⑤作者通過記述檳榔攤的轉變,藉以道出母親不願面對城市的轉變。

⑥總結全文,作者直接道出了對母親年邁的擔憂,同時亦表達出其永不背棄母親的孝心。

2.作者的母親是一個充滿威嚴的人,家中一切事物均由她主宰,在她面前,作者就像臣子面對天子般,敬畏有加,時刻都準備好如何回答母親突如其來的問話。雖然如此,但母親其實是十分照顧作者的——她每天在田裏辛苦幹活,為的就是要養育作者;同時,她亦會為作者做飯,用她的方式關心作者。此外,在母親的耳濡目染下,作者亦掌握到一定的農耕知識,可見作者的母親在某程度上,亦是作者的知識傳授者。至於作者,則是她母親所依賴的對象,而她亦十分疼惜母親——為使文盲的母親可容入社會,便送她上學;而且亦會陪同母親到處辦事,甚至將自己耳聞目睹的種種事情和母親分享,成為了她的「耳目」。到了文章末段,作者不但流露出對母親年事已高的憂慮,更誓言永不背棄母親。由此可見,二人關係十分要好。

3.我認為以〈我的天可汗〉為題更為恰當,因為文中指出家中一切事務均由母親決定,她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這正符合「天可汗」的意思;而且,以「天可汗」比喻母親,更能為讀者帶來新鮮感,使文章更見生動、有趣。相反,若以〈我的母親〉為題,則略嫌平淡,或較難引起讀者閱讀的興趣。

我認為以〈我的母親〉為題更為恰當,因為全文皆在述說作者和母親的關係,以〈我的母親〉為題,能更清楚地表達出文章的內容。相反,若以〈我的天可汗〉為題則較含糊,或會令讀者誤會文章是與初唐的歷史有關。

題解

1.本文總共分了七個部分,除第一部分外,其餘各部分均設有小標題,以標示該部分的內容重點。各部分各自獨立而又互相扣連——作者就是通過記述這些不同的片段,勾勒出其母親的形象,以及作者和她母親二人之間的關係。

同學在組織段落大意時,宜先找出各部分的關鍵詞、句,然後再按「手法」、「內容」及「作用」的答題框架,整理段旨。

2.作者的母親,從表面上看,是個極具威嚴的人,致使作者要以「天可汗」來比喻她。不過,正如文章開首所述——作者的母親不只有如帝王般的「暴烈」,同時,亦有母親的「温柔」。她的「暴烈」,或許是和她「守寡多年」,不得不獨力肩負起照顧家庭的責任有關;而她的「温柔」,則或許是源自於她的母性,以及和鄉裏人的質樸性格有關。正正因為這些看似矛盾的個性,才能構築出一個如此立體而真實的人物形象。作者和母親二人的關係,正正是建基於作者母親的這種獨特的個性之上。

3.此題屬「開放題」,只要言之成理,同學取何種立場皆可。然而,同學所論必須建基於引文給「天可汗」所下的定義,以及文章的內容之上;而且回答時必須具「比較意識」,即一方面要說明支持自己所選立場的原因及理據,而另一方面,亦要說明不支持另一立場的原因及理據。此外,同學在比較時,亦須為何謂「恰當」,定立「評鑒準則」,如「趣味性」或「清晰度」等,往後要以同一「準則」比較。

 

 

 

 

 

 

 

 

文:可洛、嚴聯昆老師 圖:星島圖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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