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的菜園〉 （節錄）王璞

〈陽台上的菜園〉（節錄）王璞

（１）　　當初，我之所以一眼就看上我現在住的這所房子，主要是因為這個六十來平方米的大陽台。所有到過我這個新家的朋友都對它四周的環境讚不絕口，我卻只是一個勁兒提醒他們關注陽台：「多大！多開闊！光照多好！」我說。從大伙兒那敷衍的笑容我看得出，他們對這陽台不以為然，等到他們聽說買樓時這陽台還有一半的面積被計入，就更不以為然了。

（２）　　「大而無當。」一位直爽的朋友道出了大家的心裏話。

（３）　　我雖覺掃興，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對的。由於房子四處都被草木環繞着，蚊蠅特別多，尤其到了傍晚，別說坐在陽台乘涼了，就是站會兒也受不了。不過那時，我還一點也沒想到這陽台可以當作菜地用。

（４）　　買下這房子時，它的諸多使我動心的優越條件之一，便是可以在村內的小農場裏租一塊菜地。那位長相甜美的售樓小姐還領我去看了農場，那是一片面積有兩三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園子，用一人來高的竹籬笆圍着，一半的土地已經開出來，種了各種瓜菜，當我看到在爬滿了瓜豆的棚架旁瘋長的一片蘿蔔地時，我心中最後的一點猶豫也煙消雲散了。「好，這樓我買了。」我對售樓小姐說。

（５）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如果說也有幾分歡樂的話，大都與我家門前的那片菜地有關。那時，我們住在大興安嶺林區，那個地方是中國高寒地區之最，一年中有八個月是結冰期。我們到林區的第二年，父親所在的林業局給我們一家六口分配了一套宿舍。對於一名來改造的右派分子來說，這屋子也算可以的了。雖只是一套二十來平方的泥土小屋，但有一間廚房和一間臥室，火牆火炕也都齊全。小屋前還有一長條空地。那時正是國內的三年災害時期，甚麼都不夠吃。頭年我們吃了一個冬天的凍白菜。搬入小屋以後，父親和母親就領着我們，在門前空地上開闢了一塊菜地。我們種的主要是三種菜，那就是白菜、蘿蔔和土豆。這大概是因為白菜和蘿蔔最容易種，而土豆特別耐寒的緣故。我記得每年最後一次收穫土豆時，都有雪花在飄了；白菜和蘿蔔就不行了，它們只有兩三個月的生長期，都是在大興安嶺最溫暖的日子裏。所以在我的記憶中，白菜蘿蔔永遠是跟春天、跟綠色、跟勃勃生機聯在一起的。那也是我對大興安嶺那段生活的唯一懷念。後來，我就再沒機會種菜了，但幾十年來，無論在甚麼地方，那片碧綠的菜地都是我心裏的一個夢。移居內地時，我一直都把能否種菜作為挑選房子的重要附加條件。 

（６）　　可是真的搬到這房子來住之後，管理處的人卻告訴我，不能租菜地了。他們沒有說理由，我猜是因為根本沒理由，菜地只不過是發展商吸引買家的一個誘餌吧？可搬家之前我已經買好了菜籽，主要是蘿蔔和白菜籽。光是白菜籽就有四個品種，分別是大白菜、小白菜、上海青和廣東奶白菜。聽說不能租菜地了我很失望，搬來新家的好情緒也低落了不少。甚至都在考慮再次搬家的問題了。就在這時，有一天，我發現陽台上多了一堆土。

（７）　　「我運回來的。」麗姐告訴我，她是幫我照顧母親的工人。兩年來相濡以沫，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大概是我的失望情緒表現得太明顯了，原本對我的種菜熱情一直澆着冷水的她，在看見大門外修路挖出來的一堆泥土時，她便突發奇想：「把它們運回我家陽台上種菜！」

（８）　　種菜的願望說是起自於童年夢想，但那詩意之中，其實也不無鄙俗之氣，「自己種出來的菜沒有農藥，吃起來放心」。我對朋友說到種菜理想時，總是這麼開頭。往往還加上一句：「現在物價這麼貴，不用買菜可以省許多菜錢吶！」可是在那個雨後的清晨，看到陽台上的那片翠綠時，無論是浪漫，還是鄙俗，以及多日來在心頭盤旋的灰暗，都在這綠色之前消隱。我蹲到菜地面前，凝注着這片蘿蔔秧，不過四天，它就長得這麼蓬勃，嚴絲密縫地屏蔽了身下那塊它所安身立命的泥土。我一逕蹲在那裏看着看着，蘿蔔秧依稀就在我的注視下靜靜往上長，一絲絲，一毫毫，周遭是清晨那種含蓄的寂靜，嗖嗖嗖，刷刷刷，悉悉悉⋯⋯聽來彷彿都是蘿蔔苗喜滋滋的生長聲。

（９）　　以前常笑那些耽迷於所好的人士玩物喪志，我這樣子，不是也初具那些玩家的風範了嗎？

作者買下房子的原因，是房子擁有諸多令她動心的條件，其中包括了陽台，以及可以在村內的小農場租一塊菜地。尤其是可以種菜，簡直切中作者的要害，她馬上答應售樓小姐要買樓。

不過我們很快便發現，這兩個優越的條件都落空了。先是那六十來平方米的大陽台，只得到朋友敷衍的笑容，一位直爽的朋友更說出「大而無當」的評語。至於種菜，在她搬到那房子住下來，管理處的人卻告訴她不能租菜地了，令作者很是失望，甚至考慮要再次搬家。但就在這時，陽台與菜園來了一個絕妙的結合，其實這個辦法早在第三段已見端倪，作者透露那時「還一點也沒想到這陽台可以當作菜地用」，可見作者用心的鋪排。

不過，這樣動機還是不夠，作者於是記述了童年的經歷，講述在大興安嶺林區過的冬天。在那一年中有八個月是結冰期的國度，加上遇到三年災害的時期，只能一個冬天都吃凍白菜，正是作者的父母親開闢田地，才改善了他們的生活。自此，白菜蘿蔔在作者心中便跟春天、綠色、勃勃生機聯想在一起，也種下了作者的田園夢。

這段冬天的記憶承上啟下，倒是與光照好的陽光，下文栽成的綠色菜園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篇作品雖記在白紙黑字上，但其實是有色彩的，文首因陽台不被看好，無法租地種田，色調變得灰暗，到了童年冬天的記憶，更是變得冷淡無光，但當作者在陽台上種菜，作品的色調便轉趨翠綠，作者更在文中直言「多日來在心頭盤旋的灰暗，都在這綠色之前消隱」，氣氛也歡快得多。

練習題

2.承上題，對於作者兩次消散和消隱的原因，有何共通之處？試綜合全文內容，說明這與文章立意有何關聯？（4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作者於末段提到：「以前常笑那些耽迷於所好的人士玩物喪志，我這樣子，不是也初具那些玩家的風範嗎？」你如何理解作者的意思？（4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參考答案

1.（1）作者所消散的那一點猶豫，是指買房前雖被房子的大陽台及可在村內農場租菜地種植而吸引，但陽台的一半面積被計入房子面積，以及陽台蚊蠅特多等，成為作者決定買房的一點猶豫。（2分）

　（2）讓作者心中最後一點猶豫也煙消雲散的原因，正是當他跟售樓小姐到村內農場看到瘋長的一片蘿蔔時，就決定買下房子。（2分）

　（3）作者所消隱的是種菜能為他實現詩意般的童年夢想，和為他帶來免吃農藥和節省菜錢的實際益處，以及多天以來的煩惱與低落的心情。（2分）

　（4）讓作者把一切消隱的原因，是在雨後的清晨中看到陽台上的蘿蔔秧開始長得一片翠綠。（2分）

2.作者兩次消散和消隱的原因，都源於看到菜園中蘿蔔的滋長與生長。（1分）作者童年被安排到大興安嶺生活，經歷了三年災害難以溫飽的時期，吃的是凍白菜，後來在父母開闢菜地種植後，才開始可吃到蘿蔔、白菜和土豆等，為當時的艱苦生活帶來生機與轉機，而作者在文中也提到，白菜蘿蔔跟春天、綠色、勃勃生機有關，種菜，那一片碧綠的菜地，就是他對大興安嶺那段生活的唯一懷念，而他懷念的，正是在那段不堪回首艱苦歲月中的幾分歡樂與生機，成為他往後人生如夢般的記掛，以及面對生活中的困惑時，可滋長心內那份期盼與改變的一綫生機，而這份生機，也是父母領着他開闢所獲的。（3分）

3.（1）發現不能租菜地種菜而感到失望失落。（2分）

　（2）為後來在新房子的陽台設一菜園所帶來喜悅的對比作鋪墊；也凸顯出擁有一塊菜園對作者的重要性。（2分）

　（3）在大興安嶺生活期間，一年中有八個月是結冰期，加上遇到三年災害時期，吃不飽，穿不暖，過了難熬的一段日子。（2分）

　（4）為日後菜園對作者的重要性——成為作者心裏的一個夢及給予他生機、希望、安身立命之感等等，賦予深層的意義作一鋪墊。（2分）

4.玩物喪志是指一個人因沉溺於某事物而荒廢了應做的事。而作者說自己也初具這般風範，是因為生活中，作者會以能否種菜作為挑選房子的重要附加條件，也會因為不能租菜地種菜而失落得影響搬新家的好心情。同時，也會因為看到陽台上那片翠綠的滋長，而歡喜得消隱其他一切好的與壞的。可見，能擁有一塊菜園、能種植白菜蘿蔔，彷彿已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席位，也因此，作者有感自己已被這菜園佔具了控制悲喜的理性，才覺得自己玩物喪志。（4分）

文：可洛、賴鳳瑛老師　圖：星島圖片庫